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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    一覺

      發(fā)布時(shí)間:2017-02-10  編輯:admin 手機(jī)版
      《一覺》一九二六年四月十九日初刊于《語絲》周刊第七十五期,后收入一九二七年七月北京北新書局出版的《野草》。
      一覺
      飛機(jī)負(fù)了擲下炸彈的使命,像學(xué)校的上課似的,每日上午在北京城上飛行。每聽得機(jī)件搏擊空氣的聲音,我常覺到一種輕微的緊張,宛然目睹了“死”的襲來,但同時(shí)也深切地感著“生”的存在。
      隱約聽到一二爆發(fā)聲以后,飛機(jī)嗡嗡地叫著,冉冉地飛去了。也許有人死傷了罷,然而天下卻似乎更顯得太平。窗外的白楊的嫩葉,在日光下發(fā)烏金光;榆葉梅也比昨日開得更爛漫。收拾了散亂滿床的日?qǐng)?bào),拂去昨夜聚在書桌上的蒼白的微塵,我的四方的小書齋,今日也依然是所謂“窗明幾凈”。
      因?yàn)榛蛞环N原因,我開手編校那歷來積壓在我這里的青年作者的文稿了;我要全都給一個(gè)清理。我照作品的年月看下去,這些不肯涂脂抹粉的青年們的魂靈便依次屹立在我眼前。他們是綽約的,是純真的,——阿,然而他們苦惱了,呻吟了,憤怒,而且終于粗暴了,我的可愛的青年們!
      魂靈被風(fēng)沙打擊得粗暴,因?yàn)檫@是人的魂靈,我愛這樣的魂靈;我愿意在無形無色的鮮血淋漓的粗暴上接吻。漂渺的名園中,奇花盛開著,紅顏的靜女正在超然無事地逍遙,鶴唳一聲,白云郁然而起……。這自然使人神往的罷,然而我總記得我活在人間。
      我忽然記起一件事:兩三年前,我在北京大學(xué)的教員預(yù)備室里,看見進(jìn)來了一個(gè)并不熟識(shí)的青年,默默地給我一包書,便出去了,打開看時(shí),是一本《淺草》。就在這默默中,使我懂得了許多話。阿,這贈(zèng)品是多么豐饒呵!可惜那《淺草》不再出版了,似乎只成了《沉鐘》的前身。那《沉鐘》就在這風(fēng)沙澒洞中,深深地在人海的底里寂寞地鳴動(dòng)。
      野薊經(jīng)了幾乎致命的摧折,還要開一朵小花,我記得托爾斯泰曾受了很大的感動(dòng),因此寫出一篇小說來。但是,草木在旱干的沙漠中間,拚命伸長他的根,吸取深地中的水泉,來造成碧綠的林莽,自然是為了自己的“生”的,然而使疲勞枯渴的旅人,一見就怡然覺得遇到了暫時(shí)息肩之所,這是如何的可以感激,而且可以悲哀的事!?
      《沉鐘》的《無題》——代啟事——說:“有人說:我們的社會(huì)是一片沙漠!绻(dāng)真是一片沙漠,這雖然荒漠一點(diǎn)也還靜肅;雖然寂寞一點(diǎn)也還會(huì)使你感覺蒼茫。何至于像這樣的混沌,這樣的陰沉,而且這樣的離奇變幻!”
      是的,青年的魂靈屹立在我眼前,他們已經(jīng)粗暴了,或者將要粗暴了,然而我愛這些流血和隱痛的魂靈,因?yàn)樗刮矣X得是在人間,是在人間活著。
      在編校中夕陽居然西下,燈火給我接續(xù)的光。各樣的青春在眼前一一馳去了,身外但有昏黃環(huán)繞。我疲勞著,捏著紙煙,在無名的思想中靜靜地合了眼睛,看見很長的夢(mèng)。忽而驚覺,身外也還是環(huán)繞著昏黃;煙篆任不動(dòng)的空氣中上升,如幾片小小夏云,徐徐幻出難以指名的形象。
      一九二六年四月十日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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