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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    聞一多現(xiàn)代詩之李白之死

      時(shí)間:2021-03-06 17:04:02 現(xiàn)代詩 我要投稿

      聞一多現(xiàn)代詩之李白之死

        一對(duì)龍燭已燒得只剩光桿兩枝,

      聞一多現(xiàn)代詩之李白之死

        卻又借回已流出的濃淚底余脂,

        牽延著欲斷不斷的彌留的殘火,

        在夜底喘息里無效地抖擻振作。

        杯盤狼籍在案上,酒壇睡倒在地下,

        醉客散了,如同散陣投巢的烏鴉;

        只那醉得最狠,醉得如泥的李青蓮

        (全身底骨架如同脫了榫的一般)

        還歪倒倒的在花園底椅上堆著,

        口里喃喃地,不知到底說些什么。

        聲音聽不見了,嘴唇還喋著不止;

        忽地那絡(luò)著密密紅絲網(wǎng)的眼珠子,

        (他自身也像一個(gè)微小的醉漢)

        對(duì)著那怯懦的燭焰瞪了半天;

        仿佛一只餓獅,發(fā)見了一個(gè)小獸,

        一聲不響,兩眼睜睜地望他盡瞅;

        然后輕輕地緩緩地舉起前腳,

        便迅雷不及掩耳,忽地往前撲著——

        象這樣,桌上兩對(duì)角擺著的燭架,

        都被這個(gè)醉漢拉倒在地下。

        “哼哼!就是你,你這可惡的作怪,”

        他從咬緊的齒縫里泌出聲音來,

        “礙著我的月兒不能露面哪!

        月兒啊!你如今應(yīng)該出來了罷!

        哈哈!我已經(jīng)替你除了障礙,

        驕傲的月兒,你怎么還不出來?

        你是瞧不起我嗎?啊,不錯(cuò)!

        你是天上廣寒宮里的仙娥,

        我呢?不過那戲弄黃土的女媧

        散到六合里來底一顆塵沙!

        啊!不是!誰不知我是太白之精?

        我母親沒有在夢(mèng)里會(huì)過長(zhǎng)庚?

        月兒,我們星月原是同族的,

        我說我們本來是很面熟呢!”

        在說話時(shí),他沒留心那黑樹梢頭

        漸漸有一層薄光將天幕烘透,

        幾朵鉛灰云彩一層層都被烘黃,

        忽地有一個(gè)琥珀盤輕輕浮上,

        (卻又象沒動(dòng)似的)他越浮得高,

        越縮越小;顏色越褪淡了,直到

        后來,竟變成銀子樣的白的亮——

        于是全世界都浴著伊的晶光。

        簇簇的花影也次第分明起來,

        悄悄爬到人腳下偎著,總躲不開——

        象個(gè)小獅子狗兒睡醒了搖搖耳朵

        又移到主人身邊懶洋洋地睡著。

        詩人自身的影子,細(xì)長(zhǎng)得可怕的一條,

        竟拖到五步外的欄桿上坐起來了。

        從葉縫里篩過來的銀光跳蕩,

        嚙著環(huán)子的獸面蠢似一朵縮菌,

        也鼓著嘴兒笑了,但總笑不出聲音。

        桌上一切的器皿,接受復(fù)又反射

        那閃灼的光芒,又好象日下的盔甲。

        這段時(shí)間中,他通身的知覺都已死去,

        那被酒催迫了的呼吸幾乎也要停駐;

        兩眼只是對(duì)著碧空懸著的玉盤,

        對(duì)著他盡看,看了又看,總看不倦。

        “啊!美呀!”他嘆道:“清寥的美!瑩澈的美!

        宇宙為你而存嗎?你為宇宙而在?

        哎呀!怎么總是可望而不可即!

        月兒呀月兒!難道我不應(yīng)該愛你?

        難道我們永遠(yuǎn)便是這樣隔著?

        月兒,你又總愛涎著臉皮跟著我;

        等我被你媚狂了,要拿你下來,

        卻總攀你不到。唉!這樣狠又這樣乖!

        月啊!你怎同天帝一樣地殘忍!

        我要白日照我這至誠的丹心,

        猙獰的怒雷又砰訇地吼我;

        我在落雁峰前幾次朝拜帝座,

        額撞裂了,嗓叫破了,閶闔還不開。

        吾愛啊!帝旁擎著雉扇的'吾愛!

        你可能問帝,我究犯了那條天律?

        把我謫了下來,還不召我回去?

        帝啊!帝啊!我這罪過將永不能贖?

        帝呀!我將無期地囚在這痛苦之窟?”

        又圓又大的熱淚滾向膨脹的胸前,

        卻有水銀一般地沉重與燦爛;

        又象是剛同黑云碰碎了的明月

        濺下來點(diǎn)點(diǎn)的殘屑,眩目的殘屑。

        “帝啊!既遣我來,就莫生他們!”他又講,

        “他們,那般妖媚的狐貍,猜狠的豺狼!

        我無心作我的詩,誰想著罵人呢?

        他們小人總要忍心地吹毛求疵,

        說那是譏誚伊的。哈哈!這真是笑話!

        他是個(gè)什么人?他是個(gè)將軍嗎?

        將軍不見得就不該替我脫靴子。

        唉!但是我為什么要作那樣好的詩?

        這豈不自作的孽,自招的罪?……

        那里?我那里配得上談詩?不配,不配;

        謝玄暉才是千古的大詩人呢!——

        那吟‘余霞散成綺,澄江凈如練’的

        謝將軍,詩既作的那樣好——真好!——

        但是那里象我這樣地坎坷潦倒?”

        然后,撐起胸膛,他長(zhǎng)長(zhǎng)地嘆了一聲。

        只自身的影子點(diǎn)點(diǎn)頭,再?zèng)]別的同情?

        這嘆聲,便似平遠(yuǎn)的沙汀上一聲鳥語,

        叫不應(yīng)回音,只悠悠地獨(dú)自沉沒,

        終于無可奈何,被寬嘴的寂靜吞了。

        “啊‘澄江凈如練,’這種妙處誰能解道?

        記得那回東巡浮江底一個(gè)春天,——

        兩岸旌旗引著騰龍飛虎回繞碧山,——

        果然如是,果然是白練滿江……

        唔?又講起他的事了?冤枉啊!冤枉!

        夜郎有的是酒,有的是月,我豈怨嫌?

        但不記得那天夜半,我被捉上樓船!

        我企望談?wù)勑π,學(xué)著仲連安石們,

        替他們解決些紛糾,掃卻了胡塵。

        哈哈!誰又知道他竟起了野心呢?

        哦,我竟被人賣了!但一半也怪我自身?”

        這樣他便將那成灰的心漸漸扇著,

        到底又得痛飲一頓,澆熄了愁底火,

        誰知道這愁竟象田單底火牛一般:

        熱油淋著:狂風(fēng)扇著,越奔火越燃,

        畢竟誰燒焦了骨肉,犧牲了生命,

        那束刃的采帛卻煥成五色的龍文:

        如同這樣,李白那煎心烙肺的愁焰,

        也便燒得他那幻象底輪子急轉(zhuǎn),

        轉(zhuǎn)出了滿牙齒上攢著的“麗藻春葩”。

        于是他又講,“月兒!若不是你和他,”

        手指著酒壺,“若不是你們的愛護(hù),

        我這生活可不還要百倍地痛苦?

        啊!可愛的酒!自然賜給伊的驕子——

        詩人底恩俸!啊,神奇的射愁底弓矢!

        開啟瓊宮底管鑰!瓊宮開了:

        那里有鳴泉漱石,玲鱗怪羽,仙花逸條;

        又有瓊瑤的軒館同金碧的臺(tái)榭;

        還有吹不滿旗的靈風(fēng)推著云車,

        滿載霓裳縹緲,彩 玲瓏的仙娥,

        給人們頒送著馳魂宕魄的天樂。

        啊!是一個(gè)綺麗的蓬萊底世界,

        被一層銀色的夢(mèng)輕輕地鎖著在!

        啊!月呀!可望而不可即的明月!

        當(dāng)我看你看得正出神的時(shí)節(jié),

        我只覺得你那不可思議的美艷,

        已經(jīng)把我全身溶化成水質(zhì)一團(tuán),

        然后你那提挈海潮底全副的神力,

        把我也吸起,浮向開遍水鉆花的

        碧玉的草場(chǎng)上;這時(shí)我肩上忽展開

        如同一只大鵬浮游于八極之表。

        哦,月兒,我這時(shí)不敢正眼看你了!

        你那太強(qiáng)烈的光芒刺得我心痛!

        忽地一陣清香攪著我的鼻孔,

        我吃了一個(gè)寒噤,猛開眼一看,……

        哎呀!怎地這樣一副美貌的容顏!

        丑陋的塵世!你那有過這樣的副本?

        啊!布置得這樣調(diào)和,又這般端正,

        竟同一闋鸞鳳和鳴底樂章一般!

        哦,我如何能信任我的這雙肉眼?

        我不相信宇宙間竟有這樣的美!

        啊,大膽的我喲,還不自慚形穢,

        竟敢現(xiàn)于伊前!——啊!笨愚呀糊涂!——

        這時(shí)我只覺得頭昏眼花,血凝心冱;

        我覺得我是污爛的石頭一塊,

        被上界底清道夫拋擲了下來,

        擲到一個(gè)無垠的黑暗的虛空里,

        墜降,墜降,永無著落,永無休止!

        月兒初還在池下絲絲柳影后窺看,

        象沐罷的美人在玻璃窗口晾發(fā)一般;

        于今卻已姍姍移步出來,來到了池西;

        夜颸底私語不知說破了什么消息,

        池波一皺,又惹動(dòng)了伊嫻靜的微笑。

        沉醉的詩人忽又戰(zhàn)巍巍地站起了,

        東倒西歪地挨到池邊望著那晶波。

        他看見這月兒,他不覺驚訝地想著:

        如何這里又有一個(gè)伊呢?奇怪!奇怪!

        難道天有兩個(gè)月,我有兩個(gè)愛?

        難道剛才伊送我下來時(shí)失了腳,

        掉在這池里了嗎?——這樣他正疑著……

        他腳底下正當(dāng)活潑的小澗注入池中,

        被一絲剛勁的菖蒲鯁塞了喉嚨,

        便咯咯地咽著,象喘不出氣的嘔吐。

        他聽著吃了一驚,不由得放聲大哭:

        “哎呀!愛人啊!淹死了,已經(jīng)叫不出聲了!”

        他翻身跳下池去了,便向伊一抱,

        伊已不見了,他更驚慌地叫著,

        卻不知道自己也叫不出聲了!

        他掙扎著向上猛踴,再昂頭一望,

        又見圓圓的月兒還平安地貼在天上。

        他的力已盡了,氣已竭了,他要笑,

        笑不出了,只想道:“我已救伊上天了!”